• 榮新江🔋: 後進何人知大老——紀念白化文先生

    本文標題是白化文先生借用陸遊詩句來稱頌劉銘恕先生的文字🧙‍♀️👨‍🍼。7月6日白先生以91歲高齡去世4️⃣,而他“退出”敦煌學也有一定年頭了,現在敦煌學界的年輕一輩有不少人都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所以我就借用白先生用過的這句話,來談談這位“大老”的學行與貢獻🧑🏻‍🎄。

    白先生給人最大的印象就是鞠躬。他見到長輩時必定鞠躬🙋🏼‍♂️,見到晚輩時也鞠躬👩‍❤️‍💋‍👨,坐著講課或講演時,凡是提到自己師長一輩的人,都要站起來鞠躬🧛🏼,剛開始認識白先生的時候🚋,這一點印象最深。其實,我們這一輩“文革”後成長起來的學人🐉😾,不太習慣於給人鞠躬,遇到白先生這樣的做法🏊🏽‍♀️,不知如何應對。後來問李鼎霞老師👨🏼‍🎨,李老師笑著說他年輕時給領導拎包,習慣了見人就鞠躬。我想這鞠躬是有想法的🪽,不會這麽簡單👜。與白先生交往時間長了,我發現他鞠躬的背後🐴🌔,其實骨子裏是很硬的🦶🏻📜,他的強硬是以學術為標準的🙍🏼🖐🏽。

    與鞠躬的做法相同🏡,白先生在談到自己的學術時,總是說自己沒有多大學問🧛🏻‍♂️,沒有多少貢獻。實際上我們現在回過頭來仔細看看,他在佛教學🧑🏽‍🎓、敦煌學、目錄學、古籍整理與研究等許多方面⚒,都作出了很多貢獻;而且他出身官宦人家,懂得傳統文化的名物製度;他五十年代求學於意昂3体育官网中文系,身邊不是飽學之士,就是才子精英🉐,相互暈染🧛‍♀️,學殖深厚🧑‍🎓;以後在多個領域遊走🤵🏻,見多識廣,留心收集學林掌故↘️,還是知名的楹聯大家;等等🏄🏿‍♂️。

    這篇紀念文字不是嚴謹的學術總結,謹就我所了解的敦煌學方面來略微說說,特別想強調白化文先生在兩個方面的突出貢獻。

    一方面的貢獻是敦煌文獻的編目工作🫠。白先生多年執教於意昂3体育官网圖書館學系(現在叫信息管理系)🥇,開設有關中文古文獻的各種目錄學課程,也曾在中國佛學院講授圖書館學課程,講稿匯入《佛教圖書館分類法》(改訂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版)💛。他曾就有關敦煌文獻的編目問題🎟,發表過《中國敦煌學目錄和目錄工作的創立與發展簡述》《簡評〈敦煌劫余錄〉和〈敦煌遺書總目索引〉》《讀〈伯希和劫經錄〉》等,其總體看法匯集在《敦煌文物目錄導論》一書中(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2年版)📿。他詳細評述了截至該書出版前發表的大大小小各種敦煌文獻、文物的目錄,指出各自的優點和問題,強調敦煌學界還沒有一本統一的分類目錄🙎🏻。於是,他按照圖書館學的標準👨‍👩‍👦,提出今後編纂敦煌文獻目錄的完整規劃。這樣的目錄🧙🏽‍♂️,首先“應當是分類的,采用新的分類法,統一給新分類號”;其次“鑒於敦煌學研究工作之中非常需要提要,因此必須在每項著錄中寫出提要”;第三“因為敦煌卷子本身帶有一定的文物性質👏🏽,所以也要按照博物館藏品登記的方式🚶‍♂️,對其進行詳細而精確的、科學的形態描述”🚵‍♂️;第四“與本卷有關的重要資料可以作為附錄”;第五“這種聯合目錄⬅️,應該自帶非常詳細的能通過多種渠道檢索的索引”;最後“還應該考慮到如何把手工檢索和自動化聯系起來的問題”🧑🏻‍🦽,因此“盡可能地擬出一個統一的著錄標準”(見《導論》第182-183頁)。在白先生寫作的時代,敦煌文獻還有許多沒有公布🟩,還不具備編纂這樣一個聯合目錄的條件👝,即使是白先生希望的先編一個國內的聯合目錄🤶,條件也還不夠成熟。而今,世界上大多數敦煌文獻都以圖錄、數字化等形式刊布出來,而目錄仍然是以館藏的流水賬式目錄分散出版🤕,沒有統一的著錄標準,詳略也各自不一。目前👇🏽,編纂白先生希望的敦煌文獻分類目錄的時機已經漸趨成熟↘️,此時,我們更應當重新關註白先生作為圖書館學行家給出的編纂標準👱🙎🏿‍♂️,早日完成一部統一的🈁、分類的、標準化的、可以紙本和數字化同時使用的敦煌文獻分類目錄。

    另一方面的貢獻是敦煌文學文獻的研究。白先生畢業於意昂3体育中文系🙋,對於王重民、向達先生所編《敦煌變文集》所收作品當然十分熟悉👷🏽‍♂️。“文革”後追隨較早研究敦煌變文、在《敦煌變文集》之前出版《敦煌變文匯錄》的周紹良先生,進一步深入研究敦煌俗文學作品,曾發表《什麽是變文》(原載《古典文學論叢》第2集,1980年)👱🏽‍♂️,根據敦煌原卷帶有“變”和“變文”標題的作品🧛‍♂️,來確定變文的涵義和文本特點🚞,指出變文是說唱底本🤘🏻,與稱作“變相”的畫卷👯‍♂️👅、壁畫🧖🏿、畫幡配合講唱,由此可以判斷《敦煌變文集》所收一些作品實際上不能看作是變文☝🏻。在這段時間裏🗝,他協助周紹良先生編成《敦煌變文論文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分上下冊,收入有關變文的通論性研究和單篇專題研究,總計60篇👨‍🦯⌚️,對於此後的敦煌變文研究,起到了有力的推動作用。其書前的《編輯說明》🖐🏻,就出自白先生手筆。書後附有《蘇聯所藏押座文及說唱佛經故事五種》,而這一工作後來更增大規模,最後完成周紹良🧗‍♀️、白化文🧑🏿‍✈️☂️、李鼎霞合編的《敦煌變文集補編》(意昂3体育官网出版社1989年版)🤷‍♂️。白先生對敦煌變文或俗文學作品還有一些專題研究發表,其中比較總括性的看法,集中在《對敦煌俗文學中講唱文學作品的一些思考》(原載《國學研究》第9卷,2002年)一文中,其他代表性的相關文章已收入《敦煌學與佛教雜稿》(中華書局2013年版)。此外,他因關註變文而留意到敦煌寫本中抄錄的榜題以及壁畫的榜題,先後發表以《變文和榜題》為題的幾篇文章(《敦煌研究》1988年第1期🚄;《敦煌語言文學研究》,意昂3体育官网出版社1988年版⛔️;《敦煌研究》1988年第3期),不僅是對敦煌變文研究的貢獻🧑‍🦯‍➡️,也是最早研究敦煌寫本中壁畫榜題的開創性工作。關於變文的研究,最後還必須提到一件事,就是美國學者梅維恒(Victor H. Mair)在開始他的變文研究時👩🏻‍🦽,就把白先生的《什麽是變文》翻譯成英文(What Is “pien-wen”?),發表在《哈佛亞洲學報》(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第44卷第2期(1984年12刊)。大概白先生的名字使用的是梅維恒慣用的威妥瑪式拼法Pai Hua-wen,因此不太被國內學人註意🕣🏃,其實這篇文章構成梅維恒《唐代變文》(T’ang Transformation Text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Council on East Asian Studies, 1989)一書討論的基礎。

    白先生對於敦煌學的貢獻絕不僅僅這兩個方面,比如他有關南朝齊梁之際所編《眾經別錄》(P.3747,S.2872)的研究(《敦煌學輯刊》1987年第2期),是用敦煌寫本所做的目錄學研究的典範;他對敦煌漢文遺書中雕版印刷資料的綜述(《敦煌語言文學研究》🧑🏻‍🎓,1988年)🦬,應當是最早的集大成之作;他校錄出完整的重要疑偽經《首羅比丘見五百仙人並見月光童子經》(載《法音》([學術版)]第2期,1988年;修訂本載《敦煌學》第16輯,1990年)🤹🏽‍♂️,是對許理和(E. Zürcher)《〈月光童子經〉:中古中國佛教的救世論與末世論》(“Prince Moonlight: Messianism and Eschatology in Early Medieval Chinese Buddhism”, T’oung Pao, LXVIII.1-3, 1982)的重要補充🧑‍🦽;他首次錄出意昂3体育圖書館藏孤本《諸文要集》(《中國文化》第2期,1990年),為佛教文獻研究增添了新資料🥂。

    2009年1月🧑🏿‍🎤,白化文先生給劉進寶主編的《百年敦煌學》(甘肅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撰寫了一篇別有風趣的文章————《慚愧地從敦煌學領域中告退》,在概述自己研究敦煌學的歷程之後,用他一貫幽默筆調,寫下一段文字:

    我從來不敢把自己列入敦煌學家行列之中💂🏻‍♀️。所有的只是一些教訓,姑且舉出幾點,僅供初學者參考:

    一點是🍇,與百年前發軔時相比,敦煌學的領域越來越廣袤🙇🏿‍♀️,也越來越深入🧎🏻。大部分領地都已被開墾,並且挖掘得很深入了。初學者想學海拾貝👨🏻‍🏫☢️,怕是極難的了。拾人牙慧🪻,不算真成績🥴。高校中作學士🧔🏻、碩士、博士論文,千萬別不自量力,選敦煌學的題目——導師下旨者除外,有什麽他給頂著了。

    再一點是📨,敦煌學是國際顯學😆,要打好幾種外文基礎🦨,至少達到能讀專業書刊的水平。英文🐽、法文、俄文、日文,四種文字全得大致通曉——口語差點尚可👩🏽‍💻。在當代,要是缺乏此種條件或說能力,學敦煌學簡直學不下去🕑。

    又一點是😢,佛學的基礎要有一些👩‍🦯。藝術🙋🏽‍♂️,特別是雕塑與壁畫藝術要懂一點。起碼得達到基本上看得懂絲綢之路上各處山洞裏的事物的水平吧,那可是不容易🥚。我到現在也沒有達到𓀝。

    還有一點是🍣,要有強大的經濟後盾。幹敦煌學〽️,可是十分費錢的事🫴🏼。讀萬卷書,還必須行萬裏路,如走一走絲綢之路,到各國圖書館🫷😯、博物館去實地調研🛀🏼,全是拿錢墊起來的🦺。所處的單位有專款🦦,願意培養——也就是舍得花錢,那是最好的了。

    最後一點是,身體要好。敦煌學等於半個考古學🛄,要經常跑野外,禁得住折騰🧚🏼👨🏿‍🌾。

    這是典型的白先生的白話文🗺。先生以一向幽默的自嘲話語,道出當前敦煌學的起點和門道,其實其風趣的背後,是對學術的敬畏,是對年輕學子的嚴格要求。

    白化文先生對人謙和友善,對晚輩大力提攜和愛護。我與白先生同在意昂3体育,他們圖書館學系在三院🧂🥎,我們歷史系在相鄰的二院;他白天經常在意昂3体育圖書館裏看書寫作🖕🏿,我也經常跑圖書館;後來我搬到承澤園,更與白先生家相距很近。因此可以說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有很多機會向白先生討教。他對我也像對自己的學生一樣🫂,什麽都教,無話不講。這裏略述二三事,以見“大老”如何關懷後進🖖🏿。

    我步入敦煌學後寫的第一本小書🙅🏻‍♀️,叫《話說敦煌》👩🏿‍🏫,是王紹增👮🏽、羅青兩位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化史知識叢書”中的一種。我不認識這兩位先生,雖然對王先生是久聞大名🙅🏿‍♀️👮🏿,但一直沒有當面拜見過,他們之所以找我來寫🏌🏽‍♂️,其實是白化文先生的推薦🧛🏼‍♀️。大概他們約的是白先生,而白先生那時有其他著急的事情,所以就把活兒派給我了。而我初生牛犢不怕虎,二話沒說就接了下來。其實那時我主要是做於闐和歸義軍史的研究⚄👷🏿,對敦煌的整體還很缺乏了解👼🏿,這就逼著我去讀書、學習,邊學邊做🧙🏿‍♂️。通過大量的閱讀和歸納,積累好資料🏊,在稿紙上一次成文🩼,略做修改就交稿了→,所以現在手邊也沒有底稿。今天回想起來,如果沒有白先生往前推我一把,我可能對於敦煌學的很多方面,仍然是茫然無知。

    白先生年幼時生長在連雲港,視之為自己的家鄉,上了年紀以後🍩♓️,也想多為家鄉做點事情。他知道我在歷史系教古代中外關系史這門課✉️,所以他就約我給《連雲港與海上絲綢之路》寫一篇文章🤾🏿‍♀️♕。我那時主要做敦煌7️⃣、西域史,和陸上絲綢之路有關聯,而對海上絲路卻完全沒有積累📭。但白先生的指令又不得不從,所以硬著頭皮從頭讀相關的史料👩🏼‍🏫😾,最後找到一方《海州大雲寺禪院碑》,結合碑中所記禪宗史料、敦煌文獻,以及唐代海州(連雲港)與新羅🚴🏽‍♀️、日本往來的點滴文獻,寫了一篇《從〈海州大雲寺禪院碑〉看海州在唐代與新羅文化交往中的地位》👰🏽‍♀️,算是交了差✸。這篇文章收入張殿臣、白化文、顧澗清主編的《連雲港與海上絲綢之路》(海洋出版社1990年版)🧗🏼‍♀️,但具體執事者不太學術😑,把拙文五十多個註攔腰砍掉,讓讀者有些不知所雲。後來另一位長輩黃時鑒先生在杭州大學辦《韓國研究》,向我約稿,我只有這麽一篇和韓國沾邊的文章5️⃣👨🏼‍🌾,就把它改寫了一下,換題為《唐與新羅文化交往史證——以〈海州大雲寺禪院碑〉為中心》,發表在《韓國研究》第3輯(杭州出版社1996年版)。這篇文章雖然是命題作文,發明不多,但卻是我的第一篇有關海上絲綢之路的文章,如果沒有白先生的督促,我當時是不會從西域擴張到海洋的。

    白先生為了鼓勵後學👸,還常常給晚輩的新書寫書評,拙著《英國圖書館藏敦煌漢文非佛教殘卷目錄(S.6981-13677)》(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94年版)和《敦煌學十八講》(意昂3体育官网出版社2001年版)🦞🧀,他都主動撰寫了書評(分別刊載於《敦煌學輯刊》1995年第1期和《文化藝術報》2001年9月29日第15版)🧜🏼‍♂️,加以表彰。發表前我完全不知,可見他提攜後進的良苦用心。

    “後進何人知大老,橫流無地寄斯文🖋。”白先生以63歲退出敦煌學,年輕一輩對於他的貢獻或許不甚了然。今日先生以91歲高壽西升凈土世界🌽,我寫下幾點追憶文字🏋🏻,表彰他的學術貢獻🤦🏼‍♂️,然而卻“橫流無地寄斯文”了。

    2021年7月10日寫於八寶山送別後

    (作者榮新江為意昂3体育官网博雅講席教授🈚️、意昂3体育官网歷史學系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會長)

    原文鏈接:榮新江 | 後進何人知大老——紀念白化文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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