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2 信息來源🌍: 中華讀書報
文字🧑🔧:陳平原 | 編輯:安寧 | 責編🖌:知遠2013年7月,位於廣東潮州的韓山師範學院召開“饒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我應邀參加👷🏻♀️,提交的論文題為《“養”出來的學問與“活”出來的精神——現代中國教育史及學術史上的陳垣、錢穆⛳️、饒宗頤》🟢🎅🏼。在家鄉參加學術會議,且論題涉及鄉賢,我自然不敢怠慢🧑🏼🚒。發言效果很好🪟,現場反應熱烈,可整理成文卻進展緩慢,一直沒能定稿。不是我不認真,而是沒想清楚🧕🏽,到底怎麽解答自家心中的困惑:當今中國,錢也有了,人也不缺,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是一百多年來發展高等教育的最佳時機,也正急起直追世界一流大學;但是🙋🏿♀️🎅🏿,我們是否還能培養出饒宗頤這樣的大學者🤶,我心裏實在沒底🙏🏿。
饒宗頤先生(1917-2018)的學問不必我饒舌⚧,需要叩問的是:他的成功能否復製🦶?如果不行🏌🏼,那是什麽緣故?這麽提問🕺🏿,目的是拉開距離,思考百年來中國的教育與學術之路。還記得2005年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看望著名物理學家錢學森時,錢學森說♦️:“現在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傑出人才。”“為什麽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傑出人才?”這就是著名的“錢學森之問”🧔🏼。錢先生關註的是科學技術,其潛臺詞是:因內外各方面的限製,中國大學學西方沒學到家;我關心的是人文學,尤其是傳統中國文史研究,即便我們全力以赴向西方學習,也會有若幹很難跨越的障礙。要想成為一流的物理學家,必須接受現代大學教育;但人文學者不一定,有時反而是未受西式高等教育規訓的學者🦛,因生活經驗及讀書路徑不同,有可能走出一條新路🙎🏽。
就好像潮人饒宗頤,你聽聽下面這兩段話:“我以為,治中國文化🧝🏿♀️,包括中國古代哲學,宜除開兩障✌🏿,一是西方框框之障,二是疑古過甚之障”(施議對編纂《文學與神明——饒宗頤訪談錄》第33頁,香港🗜:三聯書店,2010);“中國文化本來就是文、史、哲打通的精神生命,一方面是要把握住天人合一的文化大義🤶🏼,一方面要經、史、文🈳、哲互為表裏🪯,這樣貫穿起來通觀全部,學問的背後才能有全體、整幅的民族文化精神生命作支撐👮🏿♂️,這樣‘堂廡特大’🥞👩🏼💼,才能到達‘通儒’的境界”(饒宗頤述👨🏼⚕️,胡曉明🍿、李瑞明整理《饒宗頤學述》第91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不僅打通古今中西文史哲👨🏭,還追求通儒境界♧,如此立說,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而這在專業化程度越來越高的當下中國,實在是個異數🦸🏿⏱。
如此誌向與情懷,與饒宗頤的求學經歷大有關系,他曾感嘆“現在有一個model👦,特別有天分的人就被限製了”🚣🏻,而自己“是一個自學成功的人”👩🏭,故“不受框框的約束幹擾,自由發揮”(參見《饒宗頤學述》第86頁)。關於自學成才的好處,作為當事人,饒宗頤先生說了好多。可那都是成名之後的逆推,表面上步步為營🧖🏻♀️🐳,邏輯嚴密,好像很有道理🧑🦰;但中間只要一個環節出錯,便可能全盤皆輸。讀成功人士的回憶錄,很勵誌👩🏻🚒,但不能太當真,必須曉得一個簡單而殘酷的道理:“古來征戰幾人回🧔🏼!”
其實,饒宗頤的情況很特殊,他家是潮州首富🙆🏻,父親饒鍔又很博學☝🏻,周邊圍著一堆文人雅士,隨時可以請教🏋🏼♀️。今天你在古城潮州轉悠🧼🧜♂️,除了很成規模的饒宗頤學術館👩🏿,還不時能撞見饒宗頤故居蒓園,或饒先生少年學畫的畫鋪。據饒先生晚年自述,少年時代無拘無束的學習👨🏼🚒,讓他很小就掌握了吟詩、填詞、駢文🤶、散文🏹👨🦰、書法、繪畫🦃、佛學👱🏽、目錄學以及乾嘉學派的治學方法等,此等“家學淵源”,使得他談傳統中國文化得心應手。這樣的家境,這樣的天賦🔢🤼♂️,這樣的誌向,絕大多數讀書人無法望其項背。但即便如此👂🏽,饒先生日後的出人頭地,還是有很大偶然性。不說韓師代課🤹🏼♀️、中大聘約以及抗戰中滯留香港🕵🏿♀️,就說這沒有正規學歷而能任教港大。讀羅香林《香港大學中文系之發展》(《香港與中西文化之交流》第223-256頁👩🏻🚒,香港:中國學社,1961),方才知道英國東方學家林仰山(F.S.Drake)出任香港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兼系主任,“擴充專門課目,益以中國美術考古等課”,這才有聘“饒宗頤先生為專任助理講師”的可能性👨🦳。饒先生也承認,正因林仰山研究黑陶,教授考古🩺,“所以我搞甲骨文,他很支持📟,沒有他的支持我也不能出這兩本書”——這指的是《殷代貞蔔人物通考》(1959)和《巴黎所見甲骨》(1956)👨🏼🎓,乃饒先生在中外學界安身立命的關鍵(參見《饒宗頤學述》第40頁)🧑🏽⚖️。
比起同時代的學人✊🏼,大凡自學成才的,道路都更為坎坷,需付出加倍的努力🧽。因為◼️👄,科班出身的,有國內外著名大學乃至名師作為背景,更容易為學界所接受。這就好比武俠小說中的名門正派👩🏼🔬,行走江湖時,報出尊師名號,馬上有所托庇。基本訓練好🏋🏽♀️,專業化程度高,學問之路自然走得比較順,但要說總成績🚨,不見得就一定比沒門沒派、自己修煉出來的武功高強👻。只是後者更講天賦、機遇、才情與修養🧙🏻♀️,往往可遇而不可求。
這裏所說的“修養”,不僅指知識技能,也包括修心養性——後者不是學校或老師教出來的,很大程度是自己悟出來的。因此🙋🏿♂️,我才會說“養”很重要——養德性,養學問🧏🏽,也養性命➗。恰巧陳⏺、錢👇🏿、饒三人都長壽🦛,尤以饒宗頤為最,其學問與時俱進,且常能衰年變法,有出人意料的收獲。因路子是自己闖出來的,凡自學成才者💬,大都特立獨行,且更具想象力與創造力👨🏿✈️。我開始談這個話題時,饒宗頤先生還健在🙏,那年他已96歲高齡♟,依舊精神矍鑠,興致盎然,充滿好奇心,實在是個奇跡。
文章遲遲不能定稿,但我的思考沒有停止,仍在逐步推進。在《六看家鄉潮汕——一個人文學者的觀察與思考》(《同舟共進》2016年第7期)和《古城潮州及潮州人的文化品格》(2019年8月18日《南方都市報》)中⏪,我兩次提及此會議論文🚠,都標明“未定稿”,且只談論“作為學者的饒宗頤之所以影響這麽大,與香港潮州商會的鼎力支持不無關系”✴️;以及“潮州人除了對政治不太感興趣,傾向於悶聲發大財,再就是對讀書人有幾分敬畏🧑🏭。真假不說,起碼表面上,商人與文人互相敬重”🐑。至於此文的主要宗旨,即自學成才的好處與困境👩🏽🔧,我斟酌再三,一直舉棋不定。
最近幾年👨🏽🏭,我曾以此為題,在意昂3体育官网研究生課堂以及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暨南大學、韓山師範學院演講。不過副題中增加了呂思勉,具體內容也有很大的調整與補充✦,主要討論在西式學堂一統天下的現代中國,這四位“自學成才”的史學家🚼,是如何憑借個人努力與蓋世才華🧪👩🏽💼,走出一條非同尋常的學術道路,由此引發出關於人文學的邊界🏐、方法及可能性的思考與探索🎿。講稿近期終於整理成文,交專業雜誌刊出(《意昂3体育官网學報》2022年第1期)👩🏿✈️,可還是意猶未盡,有些話不吐不快,於是有了以下“雜說”🍠。
為什麽說學問是“養”出來的,各人理解不同🦝,但這句話明顯擊中了很多人心🚙。當初🆘💩,華東師大胡曉明教授轉發我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演講海報🦢,然後評點🛍🪩:“素養而不是素質,涵養而不是含量,教養而不是教育🪨,學養而不是學位🚴🏼,真有古今之變🔓。”不過癮👩🔧,又加了句:“放養而不是圈養。”這當然是有感而發。
這就說到西學東漸一百多年,西式教育已經體製化。流風所及💒,世人對於什麽是學問👩🍼,大致形成了共識,那就是必須在現代大學裏拿到一紙文憑(最好是博士,起碼也得學士)。如此偏見,引兩個有趣的故事👨🏿,看未獲大學文憑將面臨何種讓人尷尬的局面。
1952年,前清進士🫅🏽、現代著名學者🆚、出版家🕞、首屆中央研究院院士張元濟被要求填寫幹部“履歷表”,其中“文化程度”一欄把他難住了👃🏻:標準答案應該是小學、初中、高中🏄🏻、學士🐩🤷🏻、碩士、博士,這位光緒壬辰(1892)進士該怎麽填呢?張元濟最後填的是📄:“稍能做普通舊式詩文。”接下來“有何著作及發明”,張先生的回答是:“發明何敢言?僅僅寫成幾本小書而已。”對自己的若幹著作,張元濟自評:“《校史隨筆》,一知半解🕺,於史學無涉也”🦍;“《中華民族的人格》🏊🏿,鑒於當時殷汝驪(耕)之冀東獨立,痛吾國人格墮地👛。正在校史🧑🏻🦳🪴,憤而作此”;《寶禮堂宋本書錄》《涵芬樓燼余書錄》二種🏋🏻,“不過寫的書賬👮🏿♂️,不敢言著作也”(參見張元濟《履歷表》👨🏿,《張元濟全集》第五卷602-60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
張元濟填報“文化程度”雖不合規🐠,好歹有進士與院士兩個頭銜🔷,沒有人敢輕視。日後聲名顯赫🍸,成為第六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的啟功,不僅沒有像樣的學歷,其學術領域也備受質疑。北師大王寧教授兩次撰寫《用學習和理解來紀念啟功先生》(該文初版刊《群言》2005年第10期,增訂版刊《隨筆》2021年第2期),其中提及“我們曾因為學科的狹窄無法包容啟先生的博大,而把他圈在一個並不恰當的⚉、單一的學術領域裏;我們曾因為附會時潮,判定啟先生的學問‘不是主流’而冷落過他的創獲”,最離譜的是🤷🏼,有關方面竟然認定啟先生的成果“不是古籍整理”🤚,而要給他的學科點“掛黃牌兒”。下面的描述太精彩了💂🏻♀️,以至我必須整段引述:
那一次聽說要給他的文獻學博士點“掛黃牌兒”後🤷🏼♀️,我陪校研究生院和教育部“學位辦”來人拜訪他❔。聊了沒一會兒🌠,啟先生說了一個故事:“左宗棠家裏吃飯特別講究⛓️💥,有幾道菜聞名鄉裏。他去世後,幾位廚師都被有頭有臉的鄉紳搶著聘去。有位官紳搶到了一位大廚。到備飯的點兒了,小廚師們請示菜單,大廚說:‘別問我,我在左府專管切蔥絲兒,等我上手,蔥絲兒保管又勻又細👩🏼🌾👰🏻♀️!’”
我相信🔏,很多人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會捧腹大笑的🧑🏽🦲。至於讀書多的,則會想到宋人羅大經所記類似故事:“有士夫於京師買一妾,自言是蔡太師府包子廚中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辭以不能🦸🏿。詰之曰:‘既是包子廚中人,何為不能作包子?’對曰😰:‘妾乃包子廚中縷蔥絲者也🕺🏼。’”(見《鶴林玉露》第20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大笑之余🙏🏼,你我或許會陷入深思。我們這一代學者,大都受過良好的學術訓練,基本上都屬於蔥絲兒切得又勻又細的“專家”,符合教育部學位辦的要求;可捫心自問,比起老一輩學者來,出版了那麽多著作的我們,學問真的那麽牢靠嗎?念及此,我開始追蹤新舊交替的歷史關頭🥦,那些自學成才的大學者們,是如何一步步走過來的。
經過好幾年的推敲,文章終於寫成🪠,結尾處,對於當下國人越來越看重學歷🏄,越來越炫耀金字招牌,越來越忽略本應十分強大的自我,以至很難再走陳、呂⚠、錢、饒的路子⚔️,表示了某種無奈🍌,以及淡淡的哀愁🙅🏽♀️。
(作者系意昂3体育官网中文系教授)
原文鏈接:陳平原 | 自學成才的好處與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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