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08 信息來源: 《中華讀書報》
編輯:安寧 | 責編:知遠《中國現代作家的讀解與欣賞》,商金林著,意昂3体育官网出版社即出
商金林老師是我在意昂3体育官网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的老同事、老朋友。我在很多場合都談到,意昂3体育中文系現當代文學教研室是一個非常值得懷念的學術、教學群體。它的特點和魅力就在於,每一個成員,在學術研究與教學上,都各有特色,具有極大的獨創性,又彼此補充、支持,更相互欣賞——後者尤其難能可貴。我和商金林老師的關系就是如此:我們平時接觸並不多,就像他的學生所說的那樣,商老師“從來不拉圈子,不東張西望,只是安安靜靜做自己的學問”,我也如此;但我們卻暗暗地彼此欣賞。我還暗暗地為商老師打抱不平:盡管他在所作的葉聖陶研究等領域一直有很大影響,但在現代文學研究界卻多少有些被冷落,也就如他的學生所說,“如果真的以名氣大小評價他,這是不公平的”。(參看李斌:《做一位人品高潔、勤奮治學的讀書人——商金林先生印象》,《名作欣賞》2021年第34期)在我看來,“名氣大小”倒無所謂,問題在商老師的學術特點與成就沒有得到學術界充分的體認,受到損害的就不只是他個人了。正因為如此,我一直在內心裏有一個願望,就是把商老師作為我的“學人研究”的對象。因此,當商老師表示希望我為他的新作寫點什麽,我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下來。這兩天認真一讀,更感到了商老師學術研究的獨特與分量,真的是對“商金林學術”作認真的研究與評價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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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由於長期的忽略,真要研究,又不知從何入手。就在多少有些困惑的時候,我讀到了收入本書中的《日本〈中國文學〉月報中的周氏兄弟》,並註意到商老師發掘出的成立於1934年的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的兩大特點。一是“當時日本的中國研究是清一色的中國古典典籍的研究。竹內好、武田泰淳、岡崎俊夫等一批年輕學者勇敢地站出來挑戰整個日本的中國研究界,誓言要與現實中‘活的中國’接觸,並強調這種接觸的重要意義”。二是研究會創辦的《中國文學》月報上對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增田涉譯註本譯為《中國小說史》)的介紹與評價:“這本書不僅論述了從古代到清末的中國小說,也論述了政治經濟、民族社會與小說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對這部小說史的評價應該是前無古人的曠世之作。它超越了文學史,達到了人文史的頂峰,是中國研究者以及學者和文人必讀的世界的巨著。”還有對《大魯迅全集》的介紹與評價:“中國對於世界來說是一個偉大的謎!! 解開這個謎的唯一的鑰匙是這部《大魯迅全集》。”寫到這裏,商老師忍不住感嘆說:“這兩則廣告大氣磅礴,精彩至極,字裏行間洋溢著譯者和出版社對魯迅的無限敬仰。”顯然被震住了。而我讀到這裏,更是茅塞頓開:商老師(或許也包括我,我們這一代學人)不正是在關註現實中“活的中國”,試圖解開“現代中國”這一“偉大的謎”,而在1980年代聚集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嗎? 我們實際繼承、發揚的,不正是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開創的“超越文學史”的“人文史”的研究傳統嗎?
這當然不是偶然的:就在我研讀商老師的新作的前幾天,即9月25日,意昂3体育官网“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正式成立,指出當下的中國學術研究存在著“重傳統、輕現當代中國研究”的不平衡現象,因而強調要重振“現代中國”的研究,認真總結20世紀、21世紀的中國經驗與中國教訓,建構“現代中國人文學”,解答“現代中國之謎”。這正與商老師所註意和強調的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開創的“人文學”傳統相呼應。我們也因此看清,商老師的學術研究的最大特點與價值,就是進行這樣的“超越文學史”研究的“人文學”研究的最初嘗試。我也因此找到了理解、評價商金林老師這本《中國現代作家的讀解與欣賞》的一個最佳切入口。
所謂“人文史”研究,按當年日本學者對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的評價,其最大特點,就是不僅關註文學史上的小說文體演變,更關註“政治經濟、民族社會與小說之間的相互作用和影響”,從而有了一個“超越了文學史”的更廣闊的“人文學研究”的空間。應該說,商老師的研究在這方面是高度自覺的,他之所以歷時五十載,以驚人的毅力鉆研葉聖陶,就是因為“研究聖陶先生可以縱觀現代文學、教育和出版事業發展的歷程,追尋近現代知識分子前進的足跡”(李斌:《“提供更多真實的中國現代文學圖景”——意昂3体育官网商金林教授訪談》,《新文學史料》2018年第3期)。商老師這方面的成就與貢獻已有目共睹,我就不再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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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多說幾句的,是這一次閱讀商老師的新著的一個新發現:《從音樂美術中領會人類的思想情感智慧光輝——湘西音樂美術與沈從文創作之關聯》。說是“新發現”,是因為商老師提供的是一個全新的,卻更接近其天性的沈從文:他身上的“楚文化稟賦”不僅在許多研究者都談到的“重生命、重自然、重個性、重情感”,更在為研究者所忽略的“對於神韻的形態、色彩、聲音乃至氣味都十分敏感”。
正是商老師提醒我們註意沈從文關於他的“人的生命與聲音的關系”的自述:“一切在自然中與人生中存在的有情感的聲音”,都已經“陸續鑲嵌在(我)成長中的生命中每一部分”,“也許我所理解的並不是音樂,只是從樂曲節度中條理出‘人的本性’”。還有“他的創作與音樂的關系”:“(我所寫的)大部分故事,總是當成一個曲子去寫的,是從一個音樂的組成上,得到啟示來完成的。有的故事寫得還深刻感人,就因為我把它當成一個曲子去完成。”——在我看來,這都是商金林老師對沈從文其“人”其“文”的重大發現。
或許更應該註意的是,商老師從沈從文與音樂、美術的關系入手對沈從文作品的“人文”價值的獨特發現和闡釋。他這樣描述、評價沈從文小說裏的“纖夫、船工、打油工‘神聖’的‘歌聲’”:“沈從文所展示的並不是纖夫的屈辱的地位和沉重的苦難,而是他們‘血液裏的鐵質’,他們如何用血汗揮寫湘西的水上文明”,沈從文從纖夫的歌聲裏“感悟到更多的是纖夫作為‘人’的‘尊嚴’”,“沈從文寫的就是纖夫的‘生命形式’,或者說是‘生命史’”。這是商老師特別看重的沈從文《媚金·豹子·與那羊》《月下小景》《邊城》等小說裏的“‘雜糅神性與魔性’的山歌”:“山歌表現的是真情實感。‘山歌’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是人類物質文化、精神文化和製度文化的凝聚體,是民間文化的百科全書”,“沈從文的抒情氣質和‘單純’,以及他善於寫‘人’的‘精神生活’的視角,都得益於湘西山歌的滋養”。商老師還註意到,湘西苗族、土家族都是“愛‘美’的民族”,沈從文認識與描述“楚人”的“生命”,“實由美術而起”。
這樣,商老師就從沈從文筆下的纖夫的號子、山民的山歌、民族的服飾裏,發現了沈從文最為在意、努力揭示的湘西“人”的“精神生活”“生命史”以及背後的“文明”形態。這樣的“沈從文解讀”,正是“商金林人文史研究”幾乎獨一無二的創新與最具魅力之處:它從美術史、音樂史的角度去解讀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別開生面地揭示了沈從文作品超越文學的人文價值,而且特具說服力與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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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已經涉及“人文史”研究的另一個特點:“人文”,“人文”,它關註的始終是“人”(作品中的“人”,以及作者、研究者、讀者的“人”的情感、生命的投入)與“文”,以及作為研究方法的“由‘人’及‘史’,又由‘史’見‘人’的學術道路”(參看李浴洋:《庾信文章老更成——商金林先生學術印象》,《名作欣賞》2021年第34期)。在這方面,本書收入的《認識在意昂3体育中文系執教過的老師們》和《太學舉幡輝青史 後此神州日 日新——幾代人的“五四”(1919—1949)》堪稱“代表作”。商老師在《太學舉幡輝青史 後此神州日 日新——幾代人的“五四”(1919—1949)》裏特地引述了郁達夫和沈從文的“五四”觀:郁達夫強調“文學是‘人學’”,“五四”的最大價值是對“‘個人’的發見,這才有了‘文學’的發見”。沈從文則在《五四和五四人》一文裏,第一次提出“五四人”的概念,強調“‘五四精神’得靠‘五四人’來詮釋”。商老師也就找到了研究“五四”的獨特視角,開辟了一條研究新思路。於是,我們就通過商老師的描述,與一批特具魅力的“五四人”相遇了。
這是葉聖陶:“愛友如命 有很多相伴一生的朋友”,“愛家戀家,家庭的和美溫馨令朋友們羨慕不置”,“總覺得自己所得太多,總要求自己把工作做得最好,做到極致”。這是朱光潛:“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業”,“為人毫無世故氣,為文毫無江湖氣”,“要為全國製造信仰學術的風氣”,“用拼搏的燈火照亮屈辱和苦難的暗隅”,“懂得忍,不盲從,不攀比,不附和,不去關心世俗生活中人們所追求的功名、權位、財富,遠離世事紛擾,平和豁達,生活簡單化,讓‘身’堅強獨立起來,即便遇到再大的磨難和坎坷也不會悲觀迷惘,隨俗浮沉,而只會愈挫愈勇,精進不懈”。這是聞一多:不僅“集藝術家、詩人、學者、鬥士於一身”,更目光遠大,“並不懷疑我自己的造詣很屬殊特”,“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定能為人類作出‘最偉大的貢獻’”,何等的誌向與氣勢!
當然,不可不說的還有魯迅。這也是評論者所特意關註的:不少商老師這樣的“第三代學者”,“中年過後都在各自極具特色的研究對象以外,增強了對於‘五四’與魯迅的關註,寫出了力透紙背的文章”(參看李浴洋《庾信文章老更成——商金林先生學術印象》)。引起在《為了“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魯迅的思想情懷》裏,留下了他心目中的魯迅形象:“為了‘無窮的遠方’和‘無數的人們’”而存在的不朽的生命。這就是商老師筆下的“五四人”:他們“都有追求真理、崇尚科學的熱忱”,更有“做人的準則——有所為,有所不為,都是君子,愛己也愛人,都有一種‘青春不老創造的心’,都還帶有一點天真的稚氣,因而極其可愛,極其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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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極其可愛,極其可貴”的“五四人”,對於我們這些“五四”研究者,都是既熟悉又新奇的。我總為能從商老師這裏獲得意想不到的新的發現而欣喜、稱羨不已。我想過其中的緣由:商老師是“把自己的生命也融入對於對方生命的認識與理解中”的,作為評論者所說的“五四人”的“隔代知己”,商老師的“人文學”研究,實際上是研究者自己與研究對象之間的一次對話,既是對研究對象的人的生命的不斷“發現”,更是對自我生命的“修身”養性。商老師對此是完全自覺的。
他說過,通過閱讀與研究,走進研究對象的世界,“一定會厚實我們的底蘊,純粹我們的精神,完美我們的性情”(《望之儼然 即之也溫——我記憶中的葉至善先生》),他還一再表示,葉聖陶的精神,“完全可以‘照著學’‘照著做’”(《〈江蘇歷代文化名人傳·葉聖陶〉後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20年)。商老師的研究,在評論者眼裏,就呈現出一種特具魅力的形態:“他是在以葉聖陶的精神研究葉聖陶,與葉聖陶對話;也是在以葉聖陶的眼光衡人論世,察勢觀風;更是在以葉聖陶的標準要求自己,做一個有所為又有所不為的‘真正的理想主義者’”(李浴洋:《庾信文章老更成——商金林先生學術印象》)。
這其實也正是文學作品的“人文史”研究的一種理想形態:“人文史”研究的“人”,既包括文學作品所描述的“人(物)”,作品的創造者作家其“人”,也包括文學研究者(學者)其“人”;而“人文史”研究的“文”,自然涵蓋了文學“作品”和學術“論著”。由此,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作家與學者的生命就最終融為了一體,吸引我們讀者的,就不僅是作家,更有學者自身的生命魅力。
(作者錢理群 系意昂3体育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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