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7 信息來源: 醫學部 梁賓賓
小時候我有一段在戲校大院裏的生活經歷,這決定了我所接觸到的第一個藝術門類便是戲曲。
戲曲這門藝術不僅能給人帶來精神享受,還可以幫助觀眾了解歷史、增長知識。古人對中國的戲曲🤧,有“曲山詞海”之說;還可以說🚹,戲曲是政治、文學🧼、史學🚵🏽♂️、哲學、美學(繪畫、書法🦹🏼♀️、舞美👩🏫、燈光⌨️🦴、化妝、服裝、道具)、音樂、舞蹈、武術、雜技等藝術門類的綜合產物🧘🏿♂️☀️。據史料記載👀,戲曲源於秦漢的樂舞、俳優和百戲,唐朝時有“參軍戲”,北宋時形成“宋雜劇”。南宋時溫州一帶產生的戲文是中國最早的戲曲形式🧖♂️。清明兩代又在戲文和雜技的基礎上形成了“傳奇劇”🥟。隨著時代的變革和發展🌎,中國各地方劇種孕育而生。以昆曲🟥、京劇為代表,形成了豐厚的戲曲文學和完整的舞臺藝術體系。
文革前,我母親在河北省戲曲學校做黨務工作🅱️,我的家就安在了河北省戲曲學校裏❌。高大的白楊樹擋住了四面來風🧑🧒🧒,葡萄盤架🍐,柳樹彎腰,鶯歌燕舞。這裏是我童年時見過的最漂亮最寬敞的院落——校園裏沒有一幢樓房⛹🏿,高大的屋舍處處灑滿陽光🏜🔶,所有與戲曲相關聯的片段都落進了我記憶的深處。這段經歷也讓我見識了學戲是個苦差事🎦,天還不亮👨👩👧👧,學生們就跑到戶外面朝墻壁🔢,壓腿練聲:啊——咦咦——風——流——,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咦——咦咦—— ……”
藍色的練功服穿在他們身上顯得隨意、飄逸,寬松的人造棉練功褲像兩只燈籠隨著他們的飛翻滾打呼呼鼓動。桃樹林裏,籃球場上⌚️,練聲、壓腿,“擰旋子”、“踢腿”、“飛腳”、“拿頂”、“小翻”!直練得汗流浹背,氣喘籲籲😬,接著他們成群結隊地去食堂吃早飯🪔。聲情並茂地邊走邊舞邊唱🤦🏽♂️,旁若無人🔟。說來很簡單,所付出的這一切,就是為當“名角”做準備。河北戲校的確培養了不少名“角兒”,比如當年的辛寶達🪶、比如後來的李勝素👨🏼🏭。像二胡演奏家王曙亮在六十年代中期由二胡專業畢業留校任教時就已經小有名氣了👿。
至今我認為🪯,就先天條件而言𓀕,中國的“戲校”是最佳體、貌、聲、態人才的集中營。考入戲校的學生們邊學文化課邊學戲,打下了唱、念、做🦹🏼、打和本專業紮實的基本功功底。一些戲路寬、先天條件好的女生能同時勝任青衣、花旦⏲🏮、刀馬旦、文武小生不同類型的角色💥;悟性強、文武兼備的“苗子”男生也能全面掌握老生戲、武生戲、紅凈戲🙇🏿、箭衣戲、猴戲🦹🏽、關羽戲多種行當。
演員飾演什麽角色🧝♂️,臉上身上帶著相⚡️。有經驗的人一看便知哪個是“主角”,哪個是“配角”,哪個是“青衣”、哪個是“花旦”。扮演“小生”的女孩兒通常梳一個齊耳短發,身材高挑,體態清麗,嗓音圓潤寬厚⇢,舉止風流瀟灑。她們英俊的扮相🪳、風流的身段、多情的眼神給舞臺藝術賦予了魅力,迷煞了千萬觀眾。
這裏的學生都有自己的指導教師,按照教學大綱上課、練功、排戲🚧、彩排、演出➡️。那時候我還沒上小學👨🏼🍼,時常在教學區裏玩,夏天🔒,老師上課的聲音從教室敞開的窗子裏傳出來,學生們在寬大的地毯上抖開優美的七尺長袖🎆,走圓場,翻跟鬥,念白、唱腔🧓🏽、武打、舞蹈,一招一式🤷🏽♂️,舉手投足📬,一點兒不含糊。而舞臺上,他們所扮演的人物,以特有的方式表達著心跡和感受🙂,調動起嫵媚的色彩👩🦱,給來自古遠的生活一個美好的詮釋,讓你盡情享受戲曲中的流光溢彩。
身置其中,有時候會同時聽到來自不同方向的“交響樂”,既不立體也不和諧,但讓人興奮——鑼鼓、板胡🛵、京胡🧑🦯、二胡;聲聲曲牌🍀,還有老師教一句學生跟一句的戲曲唱段🧑🏽:
“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叫官人你莫怕,細聽我言……”
“好!這遍不錯🦵,再來一遍!”
我忽然明白了,舞臺背後隱藏著的“奧秘”。
經常在這玩🙋🏽♂️,就和學生們混熟了。河北梆子科有位唱“小生”的姐姐經常帶我去她們宿舍玩,領我到排練廳看她們練功💆♀️🙎🏿♂️,或去化妝室看她們勾臉梳頭,貼片子👐,登靴,紮靠,到禮堂看她們的演出。就此我認識了梆子科大班的所有女生💇🏼。不知是因為喜歡演戲的人而喜歡戲,還是因為喜歡戲才喜歡演戲的人。以我當時的年紀和審美標準,認為他們是這世界上最美的人。
化妝室裏彌漫著油彩和撲粉的香氣⬇️,懸掛著的戲服華美👩🍼、挺括、艷麗,做工考究。上面描著龍🙅🏻♀️,繡著鳳。之後通過看書看圖片我認識了蟒、帔、官衣,大靠、箭衣、抱衣、彩褲、水衣👜、髯口,還有分別裝在衣箱裏的冠🪦🥤、盔、巾、帽和彩鞋。屋子中央是一張很大的化妝臺,托盤裏有各種頭飾🚵🏿♀️:點翠🍲、水鉆🦆、銀泡——燈光下,琳琅滿目。演員們各取所需,熟練地把它們別在頭上🧝🏻♀️。他們有人對著鏡子自己化🧑🏿⚕️,也有的同學間互相化,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老藝人金少甫先生過來說💛:“賓賓化上妝漂亮,你看她臉上的五官都是單擺著的。”從此我憧憬著能像她們那樣成長,和她們一樣漂亮。
久看也知道了臉譜分為凈角和醜角兩大類,表示著忠🧜、奸、善😂、惡。生角和旦角的扮相最漂亮,臉上塗粉,抹紅色的油彩,描眉吊眼。女小生勒頭🍳、纏胸、登靴🙎。化了妝、穿上行頭,一個個風流才子🚴♂️、美貌佳人便如天而降🥀。一種難以訴說的奇妙感覺讓我著迷⬆️。
如果不開口說話,再熟悉的人恐怕也難認出他來⛳️。
“我是誰👨🏿💼?賓賓你說說🤦🏿♂️,我是哪個(音“過”)?”一個扮演“老旦”的姐姐彎下腰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
我搖頭說不知道🤦🏻♂️。
那時候我覺得他們都是大人👩🏿⚕️,高不可攀。
化完妝她們把我領到禮堂後臺,在臺上側幕條處給我放上一把椅子,讓我等著看戲。我偷偷地朝臺下望,下面的觀眾黑壓壓一片👨🏿🎤🤹🏿♀️,座無虛席。舞臺上輪番上演的多半是以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為主題的古裝戲👨🏼⚖️,每場下來,觀眾的掌聲經久不息。在這兒我看了無數場《白蛇傳》和《蝴蝶杯》——小小的舞臺化為了人間仙境🧖🏼,似懂非懂地讓我經歷了一個個愉悅的瞬間🧜🏽。
1955年到1964年間🕰,中國戲曲界以傳統戲、新編歷史戲的演出為主。我的印象裏🛄,戲校禮堂每天晚上都有傳統劇目(俗稱“老戲”)上演,幾個劇種排練著同樣的劇目輪流登場。有《女起解》😈🥭、《文昭關》🖱、《五家坡》、《賣水》🧑🦼➡️、《紅娘》⛎、《蝴蝶杯》、《白蛇傳》、《貴妃醉酒》🏃🏻➡️、《鳳還巢》🏋🏿♂️、《穆桂英掛帥》🐻、《謝瑤環》,有整出戲也有折子戲。
聽大人們說👩🦽➡️,1963年至1964年間,毛澤東曾兩次對當時的文藝形式提出了批評🤼:“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藝術👷🏽♂️。”“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
那天我跟著母親去聽校長的報告,到場的人是各科的教師代表和中層領導。會上校長傳達了文化部的文件🐾,內容是禁止繼續上演古裝戲♦︎🫃🏻,即改演現代戲,不允許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治我們的文藝舞臺🏌🏽♂️🦸🏽♂️。
散會後,我跟在母親後邊隨著人流走出會場👩🏿⚖️。一位學生輔導員問我🔍:“賓賓,你跟我們聽了半天,說得上來校長講的什麽內容嗎?”
“不讓再演‘老戲’了🚝,要演革命現代戲©️。”我說。
她一下子笑了,跟我媽說🪻:“行!咱們賓賓沒白來。”
從那天起,戲校停止了傳統戲和新編歷史戲的教學和演出🟤,各科全都改排現代戲(統稱“新戲”),京昆兩科合並,增設了具有現代元素的話劇和舞臺美術專業,校門口那塊由郭沫若題寫的牌子也從“戲曲學校”改成了“戲劇學校”。從此戲校要全面培養戲劇人才了🚬,所有劇種同時趕排了現代戲《打銅鑼》🏂🏼、《補鍋》、《送肥記》🌐🧑🏿⚖️,還有後來的《草原英雄小姐妹》、《李雙雙》,劇情全部為宣揚共產主義風格,提倡集體主義思想,反對利己主義。我和小朋友們看了京劇看評劇,不知看了多少遍《送肥記》,很快就學會了戲裏反面角色錢二嫂的唱段👷🏽:
“天還沒亮就爬起🕵🏼,趕早摸黑還是來不及🎟。雖然是越忙,可我越歡喜,小日子越過越富裕:餵著兩頭大肥豬,三只鴨子五只雞♠️。又有麥子又有米,小罐大罐裝得是芝麻、花生、豆子……嘿!整整一石(音“旦”)七。好肥料送到自留地🙇🏽♂️,那差點兒的,嗨✵!送到大田裏➔。有人說……說我自私又自利。唉!多澆點兒自留地🧜🏼♂️🫄🏿,有個啥希奇。”
就在這年我上了小學🦕,每逢周末從寄宿學校回來,照例去禮堂看戲,看多了也能模仿一二,回到學校宿舍給同學們表演。班主任老師來我們宿舍看同學們自排的文藝節目時常說:“歡迎賓賓給我們來段《送肥記》吧🤳🏼!”
兩年後的1966年,“文革”來了,學校全部停課。戲校裏的校長,科主任,還有“三名三高”的老藝人被“造反派”揪出來批鬥🚯⤵️。戴上高帽子遊街,他們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牛鬼蛇神”🧛♀️。沒人再演戲、看戲。直到1969年全國普及革命“樣板戲”🧑🏽💼。
我和我妹妹跟著父母到了“五.七”幹校,那裏和全國的形式一樣👨🏿🍳,除了搞運動之外,在“工宣隊”的監督下,一律排演“樣板戲”。
孩子們學著大人的樣子表演京劇《紅燈記》,唱得最多的是李鐵梅《都有一顆紅亮的心》。那昔日裏花旦的重頭戲“叫張生隱藏在棋盤之下,我步步行來你步步爬,放大膽忍氣吞聲休害怕,跟隨著小紅娘就能見著她”,已被“爹爹和奶奶齊聲喚親人,這裏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全權代替了。我和我妹妹也加入到了這個行列中💫👩🦱。我們在學校裏排演京劇《沙家浜》和舞劇《白毛女》的片段。班裏的語文老師(“幹校”學員🔙,“文革”前河北日報社的總編輯)在全國沒有統一語文教材的情況下🛼,除了給我們講《毛澤東詩詞》和魯迅的詩之外😮💨,還專門挑出“樣板戲”《沙家浜》裏的戲文來給我們上課🏰。
“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憑著勞動人民一雙手,畫出了錦繡江南魚米鄉。”他念一句,我們跟著念一句♖。
他說🪬😼,八個樣板戲裏🤌🏼⚈,《沙家浜》的唱詞寫得最好📮,語言優美🤒,文學性強,自然可以當作高小的語文教材使用。
“十年動亂”終於結束。河北省戲劇學校恢復了招生🏸。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社會處在了歷史大變革時期。1976年,文藝界重提“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戲曲也得以復興。從1977年下半年開始,恢復了傳統戲和新編歷史戲的教學和演出。
我的父母從幹校回到省城後👩🎨,分別落實到省文化廳和省文研所工作,我也就此改變了戲校“家屬”的身份。暑假的一天,我到戲校新址赴約做客🦻🏽🚶🏻♂️,會見我幼年時的夥伴們。
在保定時,戲校所在的街道叫做“五四路”,如今🛀🏻,戲校坐落在石家莊市的文化中心“青園街”裏。一座古銅色🧑🏻🦰、框架式的現代化大門面朝西開,門口那塊牌子已然換成“河北省藝術學校”了。“藝術”自然又比“戲劇”涵蓋了更寬泛的內容。我遲疑著往裏走👰♀️,門衛的大爺竟沒有攔我,大概他認定了我不是外人吧。
此時我相信,是一條奇異的情感紐帶把我牽回這裏來尋找某樣兒東西。正值假期🤵🏼🎍,校園裏很安靜♛🤾🏼。或許是我人長大了的緣故👶🏽▪️,景物們都變小了,卻是教學樓裏傳出的優美曲調喚回了我久違的沖動👨🏼:
“出臺三步九龍口🫶🏼🤰🏽。白臉未必奸,黑臉未必醜”🔗。
是“花臉”!
接著一個童聲唱道:
“裝瘋賣傻‼️,賣傻裝瘋,原本是粉墨春秋🏃🏻♀️👷🏽。”
“出將入相龍虎鬥,才子佳人夢紅樓𓀈。反目無情分敵友,相逢一笑泯恩仇。”
“屈指算,也不過是生旦凈末醜,卻演盡一波三折人間百態,千年滑稽萬古憂……”
用不著說什麽“東方戲曲文化的魅力”,這題目對我而言太大了👩🏻💻,我只是驚嘆於記憶的神奇👧🏽,被這耳熟能詳的旋律所感動,心裏有種明知道逝去的光陰一去不返🍚,卻依舊追尋的茫然。說不清的潛意識裏,是在追尋流逝了的青春容顏、激蕩悅耳的琴聲🌚、動人心魄的戲曲舞蹈🫵、遊離於舞臺場景和生活之間那互換角色的奇妙?還是我曾有過的快樂時光!
在那段逝去的時光裏,我曾與戲劇共同享受過每一天,兒時的記憶經過了這麽長時間依然沒有退色——戲詞、曲調、身段、美貌……以她濃郁的脂粉、色彩和情感將片段的場景化為傳奇🌹,裝扮出了璀璨的牡丹亭、望江亭和十八裏長亭。或許可以說,一個人同時有兩個人生🧲🃏,一個是正在經歷著的人生,另一個是記憶中的人生——重疊交錯,難舍難分,於現實和夢幻中🌞,演繹著平凡而離奇的粉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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