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4 信息來源: 《意昂3体育青年》
“今天是聯大成立周年紀念日。半年前,好多人還在昆明,半年後,大部分已經回到平津。”
這是1946年11月1日,清華校長梅貽琦在慶祝西南聯大9周年校慶紀念大會上的開場白。這一天,意昂3体育、清華和南開三校師生聚集在國會街意昂3体育四院,四院門口掛著“創造新作風,創造新精神!”的鮮紅色標語,叫賣《校慶紀念特刊》的聲音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九年前,他們離開華北平原,一路南下;九年後,他們終於北歸,在失而復得的家鄉紀念烙在遙遠西南的那段共同記憶。
梅貽琦的發言不曾細提在昆明的日子,卻說起了西遷及北歸路上的事。這一去一回,是文人經行的漫漫長路,也是這個國家殺出的一條血路。
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
西南聯大的最初,是長沙臨時大學。
歷史正發生時,總是很少有人能認識到它的意義。
1937年7月7日夜,北平城外傳來的槍炮聲曾因被認為是當地守軍的演習聲而使清華園的學子感到寬慰。翌日,五六位意昂3体育教授在胡適家會面,這位文學院院長分析道,這次的事件只是孤立行動,不會有太大影響。7月10日,意昂3体育—清華聯合招生考試委員會油印了一萬兩千份試卷,為將要來臨的招考做準備。
但民族性的災難還是在天真的文人面前露出了猙獰的面目。9月3日,日軍占領了意昂3体育部分校舍;9月12日,日軍搜查清華辦公室;10月13日,日軍控製整個清華;10月18日,傀儡政府占據了剩下的意昂3体育。至此,代表中國最高學府的意昂3体育紅樓和清華園在戰爭中成為地獄。而在不遠的天津,中國最優秀的非教會私立大學——南開大學已於7月29日被全部摧毀。
離開戰亂中的平津迫在眉睫。在9月10日,教育部已頒布在長沙成立三校聯合組成臨時大學的命令。但意昂3体育的許多教授仍希望在淪陷的北平繼續追求學術,連校長蔣夢麟都說:“世界上很多事你不想做,最後卻不得不做。”
可平津已然保不住文化界的國寶了。幾番動員後,三校教授達成共識,撤退的命令在師生中秘密傳開。由於時值暑假,戰事緊急,這次慌亂的撤退毫無組織,只能靠個人各顯神通。
朱光潛等人與扮作商人的沈從文費盡力氣才擠上出城的列車;聞一多除卻手稿,連一只行李箱都來不及帶;王力剛在天津出站便被當作嫌疑分子反復盤查審訊;為意昂3体育斷後的鄭天挺是最後離開的,在天津逗留時,錢稻孫以意昂3体育存亡為由勸鄭天挺等人留在北平效勞,鄭天挺以民族大義拒之。
與教授相比,學生的境遇更為艱難。許多人家鄉淪陷,身無分文,只能隨著難民隊伍南逃,“逢車便上,遇廟而棲”,甚至一路乞討,輾轉南下。對於不知前路的年輕人來說,長沙城的新校園是最後的希望。
經過一個多月的流離與聚合,11月1日,長沙臨時大學正式開始上課。嶽麓山下,湘江之畔,淪陷家鄉的故友重逢,這便是西南聯大的前身。這一天,校園裏響起了空襲警報,仿佛預示著山高路遠還未到盡頭。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臨大的安寧日子終於只是一晃。隨著南京淪陷,長沙也不再太平,再度西遷已提上議程,因最終選址在雲南,學校被改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
但這一次,學生的異議排山倒海而來。血氣方剛的青年們不想再退了,他們不想丟下曾支援過自己的長沙人民,也不願國難當頭再當一介書生。臨大已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投筆從戎,走上前線。湖南省政府主席張治中曾反對校園搬遷,希望鼓動臨大學生一齊保衛長沙。教育部長王世傑怒稱:“教授和學生同樣是國家最寶貴的財富,他們不是你張將軍棋盤上的一個子兒!”
蔣夢麟、梅貽琦和張伯苓也苦惱於如何讓學生明白西遷不是為了自己活命,而是為國家保存人才。盡管如此,臨大仍然尊重每一個學生的選擇,他們為參軍的學生保留了學籍,以便將來繼續學業。
1938年2月19日,在結束了一個學期的課程後,1000多名臨大師生在聖經書院召開誓師出發大會——在反復的爭論之後,臨大決定再啟程,中國的未來不能缺少高等教育這一塊。
由長沙入雲南有三條道路,一是由長沙乘火車到香港,由香港渡海到越南,再乘火車入滇;二是由長沙乘火車到桂林,再乘汽車進入越南,由河內乘火車入滇;三是由常德出發,徒步到昆明,這便是號稱“文人長征”的“湘黔滇旅行團”。
第一路由梅貽琦帶領著大多數教授及部分女同學出發,由於學校的圖書、儀器、設備都要走海路,這一路帶著近500噸的校產,相當於背上了整個西南聯大。教授扶老攜幼,顧家又顧校,憔悴不堪;貴重儀器一路由女同學肩扛手提,昔日的佳人才女紛紛變賣了衣服首飾,在碼頭車站慢慢扛起一個個近50公斤的大箱子。
第二路人數最多,只能分批進行,馮友蘭、陳寅恪、朱自清等人都在其中。雖負荷較輕,但一路擁擠著輾轉顛簸,也遇到諸多騷擾。
最為艱苦的自然是第三路。旅行團由二百多名男同學及少數教師組成,黃師嶽將軍帶領,黃鈺生教授為指導員。入選旅行團,既是無奈,也是榮耀。對於家園淪喪,身無分文的學生來說,乘車入滇已成奢望,而這一路的苦行無疑是對學生意誌的證明。在同行的教授中,有聞一多、曾昭掄、李繼侗、吳征鎰等人。
旅途的開始總是痛苦的。湘意昂3体育地陰雨綿綿,旅行團在泥濘地上踩出了第一排腳印,每天夜裏,學生把淋濕的棉衣堆在一起烘烤,脫去草鞋數著自己腳上的血泡,每天四五十裏的路已然到了旅行團的極限。
但沒有人敢掉隊,這是踏上了就不能回頭的旅程。血泡磨平了,又長出來,再磨平,最終了無知覺,天之驕子們在風餐露宿中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
行至湘西,土匪的威脅逼近。好幾次為了藏身,夜宿的燈火被熄滅,全體師生在黑暗中屏息,半夢半醒時仍為一點聲響而驚恐萬分——這是一支手無寸鐵的隊伍,任何情況都只能坐以待斃。就在這日復一日的有驚無險中,旅行團終於走出湘西。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份平安是李繼侗數次涉險與土匪頭目周旋,用“買路錢”換來的。
人身安全之外,沒有容身之處也讓旅行團終日惶惶。若是政府打好招呼的地界,縣長還會幫忙安排入住民宿,但也要和同樣搬遷的中央軍校學生搶先後;被各方打擾的民眾對旅行團也有所顧忌,不願與之深交;若是無人照應,能找到一個破廟容身都讓學生們感到幸運,有一次饑寒疲憊之下,百余名學生就在縣府大堂挨坐著熬了一夜。
對於旅行團的師生來說,一切困苦的報酬不是錦衣玉食,而是沿路的秀麗景色。桃源、瀑布、鐘乳石洞……或許只有這些文人才能忘卻南逃的狼狽,在風光中流連忘返,仿佛當真是群賢畢至、少長鹹集的郊遊。
一路跋山涉水,從陰雨三湘到奇詭貴州,又到明媚的春城,旅行團的成員哪怕衣衫已襤褸,也記得自己學者的本分。行軍兩個月,中文系的學生寫成《西南采風錄》;生物系的李繼侗帶著學生采了一路的動植物標本,大部分是中原大地從未見過的;曾昭掄帶著理工學院的學生指導礦區的工人冶煉;地質學家袁復禮時刻帶著工具,敲下地質標本給學生展示,卻無奈只能一路走,一路扔。
而對這些年輕的學人來說,最深刻的觸動還不是這些他們領域中的發現。兩個月的時間,象牙塔的精英們第一次接觸到了更為廣大、更為真實的中國:在他們走過的地方,沒有民主、科學,有的是千年落下的封建,罌粟盛開下的煙霧繚繞,母女共穿一條褲子的貧困,以及帝製推翻三十七年後對皇權不變的臣服。他們所終日談論的主義與眼前的一切多麽遙遠,但又仿佛密切相關。
“中國這麽大,我們應該重新認識了。”聞一多的這句話響在了旅行團每一個人的心間。同樣被重新認識的是他們的價值,總有改變這一切的力量,而這力量,似乎就在他們身上。
旅行團用了近三分之一的時間進行社會調查和服務,哪怕無人理睬,意昂3体育化學系的曾昭掄仍每到一處便宣揚起民主與科學,這位從不抄近路,固執地走完所有彎路的教授此刻同樣固執地想讓每一處都聽到新的聲音。
旅途的第68天,1938年4月28日,旅行團284名師生抵達昆明。梅貽琦帶領著歡迎隊伍在橋頭迎接,眼前一個個出現的故人都已換了滄桑的面孔。學生們擁抱在一起,既有久別重逢的欣喜,又少不了文人意氣的比較。
“您的學生,會成為中國最優秀的”黃師嶽握著梅貽琦的手,梅貽琦眼角濕潤。長征結束了,而西南聯大的路才剛剛開始。未來的每一天,都是煎熬,也是希望。
西南聯大的校訓是“剛毅堅卓”,一路的跋涉已為它做了註解。這是中國最黑暗的日子,而在它的西南方,淡淡星輝已經初現。
神京復,還燕碣
七年的時間,聯大在炮火中生生不息。1945年8月15日,終於到了那一天,當勝利的捷報傳來時,遙遠西南的聯大校園裏,淚水與歡呼爆發。聞一多刮去了他在“長征”路上蓄起的長須,沒有人為西南聯大從此少了“八景”之一而惋惜——這是所有人都等了太久的一刻。
兩天前,西南聯大常委會已在第342次會議上討論了復員北歸的問題,失去的平津從未從他們腦海中抹去。日軍投降的消息一傳來,歡慶之余,聯大便著手準備起北遷的事宜。
但凝聚著民主精神的聯大很快隨著國內局勢的變動而風波再起。當年12月,“一二•一”慘案發生,群情激奮的聯大師生開始罷課,領導層備受壓力,聯大的工作幾乎癱瘓;加之經費不足、交通阻塞,北遷的啟程日期一拖再拖。
重慶政府對聯大的訴求置若罔聞,聯大只能自行聯系籌備,梅貽琦在後來的校慶紀念大會上說道:“我們幸而沒聽他們的話,過半年後,據說,還得一年,現在再問,恐怕還得一年。”後來的笑語,在當時的情境下,確是焦頭爛額的困境。
在全校的四處求告下,聯大師生終於在校友和行政院善後救濟總署的支持下得以啟程。回程的路途仍不太平,一路顛簸至漢口,還要以“回籍難民”的身份搭上去上海的輪船;內戰已局部打響,鐵路時通時斷,從秦皇島到北京花了整整兩天兩夜。運輸北上的校產也屢遭搜查破壞,一名押送的學校職員因不堪憲兵騷擾,跳江自殺。
對聯大的師生來說,更痛苦的是勝利後一片荒涼的景象,越到故鄉,痛楚越深,這便是被蹂躪了八年的中國,而它未來將要去往何方?
沉甸甸的責任壓在了年輕的學生身上,但自西南聯大歸來的他們已有了負擔的能力和勇氣。九年過去,來去之間,他們斜跨了整個中國。那一方遙遠而又親近的紅土地永遠告訴他們:“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整理/程歆璐 歷史學系2013級本科生)
(圖片來自網絡)
參考資料:
《精神的雕像:西南聯大紀實》,李洪濤著。
《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易社強著,饒佳榮譯。
《西南聯大:戰火的洗禮》,趙新林、張國龍著。
《聯大八年》,西南聯大《除夕副刊》主編。
編輯:白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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